第二十四章 天不可近-《赤心巡天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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哗啦啦啦。
力士拖着沉重的锁链,牵拽着尊贵的亲王往殿外走。
片刻之后,传来“嘭”的一声爆响。
余声悠远,大殿寂然。
这是一场毫无波澜的权力斗争,甚至根本算不得“斗争”。
从头到尾是荆天子和黎皇的博弈。
在这场天下之局里,唐星阑本有机会坐下来成为棋手,但事实证明他只是一颗放在关键位置、却没能体现关键价值的棋子。
哪怕他直接举旗反了,真个带兵杀回计都城来,荆天子都不会如此失望。
风雨四十年,“贤王”只是一个笑话。
荆帝如何是在不太成器的儿女和格外成器的侄儿之间难做取舍啊!分明是在一群不成器的皇嗣里,想找一个相对成器一点的,能够继续这场大争之局——却没有哪个经得起验证。
旸太祖当年说,“当国者先恨于时,次恨于后。”
终究被历史一再证明为至理名言。
“父皇……”
满殿的沉默之中,响起来一个小心翼翼的声音。
嘉王唐瑾、宁王唐容,在所有人都不敢动弹的时候,走进殿里来。在所有人都不敢开口的时候,发出声音。
今帝长子、嘉王唐瑾伏身而拜,其声带泣:“国事艰难,天下翘首。还请父皇保重贵体,莫要伤怀。”
皇帝这时重新坐回了龙椅,脸上没有丝毫表情。
一时的波澜、喘息,都像是稍纵即逝的泡影,为旒珠之帘所掩去。
没人知道他是不是真的伤心过。
他的目光从伏地的唐瑾身上掠过,落到面色悲戚的唐容身上:“宁王你也在哭,你也为星阑伤心吗?”
被唐星阑评价为“不容”的宁王,抹着他成了串的眼泪:“毕竟堂兄弟一场,骨血相连,怎忍见他……”
“行了。”皇帝摆摆手:“今为国议,闲情休叙。朝廷并无任事给你,你今何来?有话就快说,无话就退下。”
“父皇。”唐容脸上的泪痕已经干净了,他出门前特意让人捯饬了许久,好让自己像个人君。
声音略略一端,便持重了几分,眼神再加些情感,便是表达了孝心。
唐容之“容”,是为天下“容”!
神霄大争,诸府用兵,他却“无任事”,这就是最大的问题。沉默或许是更好的选择,但此刻他岂能沉默?
过了这个村,没有这个店了!
他小心翼翼地道:“您刚才宣旨,说成六合者不必唐姓……大约是恐吓黎皇之语吧?”
皇帝‘呵’了一声:“你觉得呢?”
唐容松了一口气,轻笑道:“想也如此!先祖筚路蓝缕,方有今日万疆。皇祠之中,一个个牌位都敬着,荆国哪能不姓唐啊。”
他努力让自己表现得更轻松,但总是不能像唐星阑那样自然。
皇帝的目光落回伏地的唐瑾身上:“嘉王也是这个意思?”
唐瑾谦恭地抬起头来:“有赖父皇英明,罪王伏诛,黎国的阴谋被粉碎,想来是不是……不要再让大家有不该有的误会。儿臣万死,非敢指点父皇行事,只是一片爱国之心,为社稷周虑。”
皇帝轻轻地笑:“是啊,唐星阑死了,该在你们之中选个太子了是吗?”
唐容蓦地抬起头来,眼中有光,毫不掩饰自己的野心。
唐瑾却是一头磕在地上:“关乎大宝,自有圣裁。臣岂妄言!”
荆天子以手扶额:“唐宪歧啊,你这些年都干了什么。”
唐容和唐瑾各有惶恐。
皇帝却挪开了手,看着他们:“这么多年过去了,神霄战争都开启了,朕还要在你们身上费口舌吗?”
“为当朝天子之嫡长、嫡次,已是你们最大的优势。朝野之中,多少人天然向你们靠拢。你们占名据份,皇统在身,却争不过唐星阑。为天下看轻!”
“朕请最有学问的人教你们读书,请最会修行的人教你们修行,把你们带在身边,教你们处理政事——但如何呢?”
“今日花圃之中,尚不能独艳。他日荒野丛林,不免枯根!”
“方今大争之世,诸天乱战,已无乐土,庸即是罪。”
“做一辈子富贵闲人,是你们最好的结果。这亦是为人父母爱你们的苦心。”
“怎么听不明白吗?”
他拿过宦官捧着的玉如意,猛地摔碎在丹陛之下:“非得把话揉碎了摔在你们面前,掐你们的希望,扫你们的颜面,伤你们的尊严——你们就是已经愚蠢成这样!”
玉如意之碎屑,划过唐容的脸,留下一道清晰的血痕。
他却没有伸手抹去。
玉屑如砂砾飞溅在亲王礼服,唐瑾也只是伏着。
宁王也好,嘉王也罢,他们怎么都没有想到,他们好不容易等到了唐星阑的败局,却同时迎来自己政治生命的终结。
今日天子在大殿之上这样毫不留情的申饬后,全天下都知道他们两个是怎样无能!
确然没有再争大宝的机会,荆国没有人会服他们。
荆天子也用再明确不过的态度,彰显了那份圣旨的重量——
的确东宫空悬,的确大位待神霄。
这或许是道历新启以来,有志于天下者,最好的机会。
而且如此正大光明,堂皇高上。
一旦有所成就,史书载为佳话,天下奉为雄主。
今日起,谁不翘首眺望?
……
……
翘首望神霄,神霄高且远。
在那至高之上的天境,无因之果中……天空已经千疮百孔。
都是剑镇留下的不可愈合的伤痕。
姜望以万镇为剑,在因果不系的混沌世界里,对杀两绝巅。
在这场魁绝当世的厮杀中,他也逐渐补充知见,便如见丹知赤帝,洞察了虎伯卿那些伥鬼的身份。
分立五行的五尊伥鬼,其中原身属于人族的那四尊,分别是赤帝严仁羡、旸国太保隗元风、景国天命观主师云涯、浩然书院院长孙飞槐。
《史刀凿海》,都有其名。
其中隗元风作为旸国开国太保,是辅佐姞燕秋成就霸业,在姞燕秋退位后又监朝三代的大人物……他是在妖界战场上被围攻成擒,最后囚为伥鬼。
也是虎伯卿诸伥鬼中最强的一尊。
至于师云涯,则是天命观建立之初的观主,景太祖姬玉夙的左膀右臂,在景太祖的逐虎战争中,为争取正面战场的优势,而成为战场上的失陷者。
孙飞槐则是跟严仁羡一样,是失落于天外,最后转手到虎伯卿掌心。
那尊天外种族虽是不知来历,但也独具神通,天生绝法,不受任何道法侵害,是一等一的绝巅杀手。
虎伯卿一生击败强敌无数,这五尊伥鬼也是优中选优,于漫长岁月中迭代而来。
但岁月奔流何等无情,他们也曾风流一时,终究囿于伥鬼之身,在历史中徘徊。及至今日这场三圣问魁的战斗,他们竟完全的边缘化了!
姜望与帝魔君贴身交战,这些伥鬼绝巅几次冲杀不能前。
万镇之剑在混沌世界里呼啸,千丈万丈的高峰,往来穿梭,裂空碾时,交织成今日的阎浮剑狱。
“此剑?”虎伯卿挑眉。
他惊讶于其中的变化。并非所有的剑式都太强,而是其中一些,完全超出姜望的风格,有迥异其人的创想。这无关于悟性,而是性格、道路、人生选择。
专门针对姜望剑术来研究的帝魔君,却笑赞:“此剑放之于朝闻道天宫,天下有所学者,亦有所付……可谓真正的众生剑!赏见众生相,岂不乐哉!”
时至今日,这阎浮剑狱的确已不是姜望一人在推演。
其于观河台立白日碑,有闻朝闻道天宫者,莫不往之。勤苦书院有记曰——“天下学于镇河者,不知凡几。”
虎伯卿了然一笑,而后摇头:“未脱天下藩篱,尽于世穷之中。竟以此剑决我,你虽年小,实在猖狂!”
他大踏步当空而行,面迎万山万剑,再出千拳万拳。以势吞寰宇的气魄,来消弭锋芒毕露的镇山剑。用自己的拳头,粉碎自己被封镇的那些拳峰。
姜望却在与帝魔君厮杀的过程中,苦海回身!
古难山真传之身法,在这时却有人间苦海崖的意象。
曾坐苦海崖,字杀天下魔。
此神陆东尽处,世人至此每回头。那飞剑绝世的燕春回,亦剑落于此杀红尘。
这一路走来的种种,在观河台十年坐道所磋磨的风雨……红尘劫火烧过,便将那无边苦海,留给了帝魔君。
此刻虎伯卿决于阎浮剑狱,帝魔君困宥无边苦海,他回过身来,却是主动陷入伥鬼之围,一剑劫无空境!
所谓伥鬼,都是命运穷途者。姜望此剑向来绝命,今日横来一剑,却将他们推回命运过往。
他左手往前一探,恰似是水中捞月,正正好探在孙飞槐的脖颈,五指分开,都为天镇,就这样掐着他,将他生生提起。
其人身上涟漪犹泛,彷似命运河流的水滴。
姜望提着他行走于命运河岸,注视着那些仍在命运迷途的伥鬼:“孙先生!是否记得夏君撷?”
浩然书院的第二任院长脖颈受指,却不是因此沉默。
他在命运的断河里恍惚了片刻,才道:“如何能忘?”
“令师陆以焕,战死祸水……实是夏君撷勾结孟天海所为。”姜望说道:“你知孟天海吗?”
往事如勾魂索,回忆是穿心刀!
孙飞槐怔然半晌,终是怅声:“我虽为妖囚伥鬼,倒也不是闭门不出,平日常为妖族苦役,知晓一些世事。孟天海其名,如雷贯耳。”
他抬起眼睛:“虽然您告知我真相,我心中十分感激。但此身为伥鬼,未能得自由。我无法背叛太行大祖,仍只能拼死与您厮杀。”
“你误会了。”
姜望摇了摇头:“先生为人族而战,宁死不屈异族。我说这些,只是想彻底抹掉你的时候,可以叫你少些遗憾。”
说罢五指一合,将其绕身的锦绣文章,护道的浩然文气,乃至他的绝巅文躯……一把捏碎。
“曾有人借夏君撷之身,于其历史明月,与我相逢。”
“知夏君撷者莫过孙飞槐。”
“所以我也借一段您的命运,以期将来寻他验证。”
“莫怪也。”
就这样握住掌心仅剩的流光,姜望从容走出命运。
这时另外四伥鬼才挣出劫无空境。
而帝魔君堪堪踏出无边苦海来,拂掉了身上的红尘劫火。
本以为会迎来姜望的惊天一剑,却只看到姜望的从容折身。
“荡魔天君……吗?”
面容摇荡在旒珠之下的帝魔君,看了一眼刚刚轰平万镇剑峰、正往这边走来的虎伯卿,声也悠悠:“看来……我们才是挑战者。”
? ?下周一见~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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